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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茂舒 (载于《轿子山文艺》,芳草文学月刊二等奖作品) 洛尼本,又名秃噜本,文献记载为火期山或幸邱山,位于云南省禄劝县云龙乡境内,是彝族世居之地。
——题注
彝腔唱彻五千年,易龙腾飞九万里。 千洄百转、隐隐蛇行的掌鸠河,牵着松风鸟韵迂回东去,彝人生存的气息和延续的血脉,在云龙坝子舒展为布满光耀的山川河流。远去的身影,仿佛在毕摩庄严的经诵里,跨越千山万水,回归到灵魂的故乡——洛尼本。
在飘飞的云彩下、缭绕的雾霭中,触摸岁月留下的疤痕,苍茫的历史在山间野地踽踽徘徊。浩如烟海的经典流淌过旷古史诗:“四条江泛滥,四条江尾堵。水漫芬卓江,水漫期呗江,水漫操翅江,水漫法纳江……” 春秋时期的某年,遥远的古蜀盆地一片汪洋。
洪水消退之后,滩涂埋鲸鳄,泥水吞小虾,会动的只剩下蝌蚪,会游的只剩下黄鱼,会飞的只剩下野鸭,会钻的只剩下黄鳝,人们眼望凄凉景象忧心如焚。
彝族31世祖阿普笃幕,为避洪灾和战乱,“牵着他的马,赶着他的羊”,带领部族退出成都平原,沿岷江而下、逆大渡河到达四川凉山,渡过金沙江后进入禄劝皎西、芝兰,最后迁至云带环绕、泉水飞泻的洛尼本,住进岩洞石房。
扶老携幼的彝人扎下篱笆墙、搭起绿叶棚定居下来。
正当缺粮断炊,邻近的三个部落前来慰问,也松王子送他漂亮的衣裳,芬可王子送他华丽的披毡,特瑙王子赠他雄健的骏马,带着英姿焕发的阿普笃幕走向实、妁两家招亲的赛歌场。
经受了勇气和胆魄的考验,阿普笃幕联合实、妁两个部落,将情敌们的九支军队一举击溃,立下互不侵犯的盟约,演绎了一出出英雄救美的大剧,娶回了沽基尼首领的女儿“尼以咪浦”、尼基内首领的女儿“尼以咪咚”、呗姬首领的女儿“尼以鸥秃”。
之后,阿普笃幕安部民、辟疆土,据此牢不可破的天生之城,将邻近的三十多个彝族部落收归一处,在洛尼本周围繁衍生息、绵绵不绝。
他的一生,犹如照亮古老部族的光影,创礼仪、定法度、别男女、异雌雄、明上下、等贵贱,让人们脱离野蛮和愚昧,放射出人文精神的夺目光彩。
公元前760年,人声鼎沸的洛尼本,寨外的马缨花开枝散叶,阿普笃幕的六子之裔吆着雪白的绵羊,披红挂彩地取来“很吐湖”的圣水,举行盛大的祭祖分支仪式,兄弟联盟迅速解体,武、乍部落留居云南,糯、恒部落奔走四川,布、默部落迁入贵州,形成了分布在滇、川、黔、桂等地的彝族先民。
风云际会,百鸟来朝,留居洛尼本的彝人,发展为德布、德施的子孙,衍生出异彩纷呈的罗婺,在漫漫长河中留下太多的故事和痕迹,直到阿而、矣根、郡则,直到安保、安慈、阿英,直到一个煌煌部落跨越千年戛然而止。
让人牵挂的彝族源流、让人怀念的罗婺啊,“横亘的霞光在火期落尼山顶衍生了你第一炷炊烟。丰饶的易龙坝子演绎着你强健身躯孕育的婚床。激荡的掌鸠河吟诵出你千年延承的生命谣曲。凤家城浩浩的烽火涤荡着你飘逝的青史狼烟。文明的隽字岩彝文石刻佐证着你悠远的历史”。
仰望高天流云,心头不由自主地生发出一种荒凉的疼痛。栉风沐雨的祖先啊,我就是你部落中遗失的那只羔羊,一生一世都透心彻骨地迷恋着山寨外那块碧绿的草地。
登上洛尼本,一切风声雨声在身边归于平静。飘渺的云彩里,我看见彝人的身躯熬过一个又一个暗夜冰寒,十八寨的勇士裸足跨过星回节的火把,九双童男童女在烈燃的篝火中狂热地跳舞,阿普笃幕的羊皮披风上,挂满了史前的三千落雪。
此时此刻,我不愿相信,公元1253年的冬天,易龙城头辉煌的落日、真的会在刀光剑影中破碎,罗婺部强悍的子民、真的会在蒙古军队的马蹄之下痛苦呻吟;我仍然不愿相信,彝人高傲的头颅,真的会因历朝历代那顶名叫“土司”的乌纱而垂下,彝人刚硬的性格、真的会因求取一时之安而低眉顺眼。
我更不愿相信,在物灵共生的洛尼本,阿普笃幕一代代昌盛的子裔,真的会因争夺土地和牲畜牛羊而拼得你死我活,真的会将被打败的兄弟部落和仆人变成自己的奴隶,真的会将同出一脉的古老民族分化为高贵的黑彝和卑贱的白彝。
我宁愿相信,他们的土地上世代洋溢着和平的祥光,他们的嘴唇上永久地保留着同一对乳房的奶香,并以此辈辈相传。
回想祖孙传承筑就的繁盛梦境,彝人的影子活跃在高天厚土之上,他们用双手拽住鹞鹰的翅膀,飞翔的姿势掠过远古的风,一个世纪接着一个世纪地穿越时空扑面而来。
“孤松雪绽龙鳞老,野柏风清夜梦幽。石耸名山终古在,天开胜境几回游。”谜一样的阿普笃幕、谜一样的罗婺啊,你传给后人的、何止是天神“采勾呲”遗下的龙爪和龙骨?
轻盈的云彩来来往往,今日今夜,碧波下沉睡的易龙城,被一阵阵喧闹声惊起,雄姿英发的阿而站在城楼纵情高呼,招引着罗婺故地的猎猎战旗,堤岸边柔媚的柳枝、彝家女温馨的长发和裙裾,一切都随风飞舞。
阳光明媚,万木葱茏,洛尼本的青黛和美好,云龙湖的韵致和风情,在蓝天白云下快乐交媾,上苍这美妙绝伦的创意,与朝拜者的心灵一起缠绵、一同歌唱。
登高远望,古往今来的想象,乘着风的翅膀,飞上红霞满枝的马缨花树、飞上纤萝飘飘的丹霞石的前额,遥闻罗婺部人喊马嘶的声音,冲破一道道木篱笆,追随苍老的易龙古城沉进湖底。
在这久远的栖居地,再也找不到嗷嗷高叫的古彝人,再也看不到平坝放马、高坡牧羊的族群,只有遗落的痕迹,迎送着花开花谢、日升日落。
飘过洛尼本的云彩薄如轻纱,消逝的历史回归混元,昔日的时光,载着梦想飞向未来。 挥别祖先迁徙奔波、开疆拓土的背影,辛勤劳碌、生儿育女的罗婺子孙,在安详闲适的现代生活中,又该是怎样快乐无忧的模样?
山脚,早起的云龙湖刚刚睁开眼睛,袅袅的雾气,如扯开的棉絮慢慢消散,洛尼本雄伟的身影,倒立在清澈明净的湖水中。
地处南岸的杨梅山,是修建云龙水库后兴起的一座小集镇,行人稀少的早晨,陆陆续续地走来五、六个玩鸟的中年男子。
他们各自端着一杯热茶、提着鸟笼,悠然自得地在街口遛鸟,不一会又将笼子挂在行道树上,聚集在一起交流着饲养画眉的诀窍和心得,彼此揣测着鸟儿的习性,得意洋洋地炫耀心爱的宠物,谈论着它们的身价。
这些清一色的野生画眉,是从山林中诱捕来的。有两只看上去已经一段时间的驯化,变得异常乖巧、温顺,它们立于横架在笼壁的细小杆子上,用嘴精心地梳理着美丽的羽毛,如早起梳妆的“小家碧玉”。
旁边的几只,听一名留着板寸头的汉子说,驯化时间最长者才有三月,有的还是昨前天才诱捕来的,家养时间尚不足三日,它们在笼中狂躁地窜上窜下,不时发出清脆的叫声,像在对主人发泄着不满和愤懑,如同顽皮任性的山中女子,显然野性未泯、格外地不安分。
闲聊一阵后,“鸟友们”散漫溜达,步子不紧不慢,神态悠悠闲闲,他们从柴米油盐的束缚中走了出来,聚拢在街头,倾听画眉鸟轻快地鸣唱,舒展着恬淡的日子。
集镇右侧是个小村庄,一户人家的大门外,一盘不知旋转了多少年的石磨静卧墙角,早已停下了转动的脚步和隆隆的轰响,在暖暖的阳光下晾晒着古老的农耕文明。
下面的山坳里,数十株野山茶刚刚开放,油亮的树叶呈现出一种碧翠的绿、一种耀眼的绿。一朵朵小花点缀在绿树的浓荫里,含情脉脉、欲语还休,羞涩若怀春少女。昔日寒冬,曾在此亲尝河外烤茶的味道,充满温情的香气至今让人难忘。
早年,一对来自转龙海嘎的汉族夫妻,为了避开无休无止的批斗,携三子一女迁居到洛尼本山下悬壶济世、行医为生,外号“老河外”。
他有一手地道的茶艺——“河外烤茶”。烹制时,先将陶罐放在火炭上烘烤,掌握火候,烤到一定温度时,放入绿茶,提茶罐不停地来回颠簸摇荡,使茶叶受热后变成黄色,并在罐内发出“嗞嗞”的声音,此时放下茶罐,冲入烧开的滚水,随着一声脆响,罐口白烟腾起,顿时,热气伴着茶味满屋缭绕、清香四溢,细细一品,犹如百味人生苦涩清爽。老先生精道的茶艺,讲究用料新鲜、泉水甘冽、温热适度、摇荡均匀、冲水轻缓,注重饮茶气氛、饮者心德和性情,方可得其真味。
闲暇之余,乡亲们总要串上门来与他共饮,图的就是增进感情、生病生痛时能得到他的细心关照。不知不觉地,泡着淳厚民风的烤茶,让一种别样的生活情调溢满洛尼本,在语言互动、思想沟通和友睦往来中,促进了彝汉民族的文化交流,让人们端起茶罐就再也放不下。
洛尼本雄阔博大,掌鸠河涛声温暖,一壶浓酽幽香的烤茶,让人与人不断亲和,让心与心不断靠近。
告别记忆,爬上彝人日思夜想、顶礼膜拜的洛尼本,本想放眼危峰断壑、飞瀑流云,享等闲之乐、忘尘世之忧,但偏偏就是这一方山水,让你无法停止思维的脚步而臻超然之化境。这山的根延绵千年,让一个部落音传百世,这山的血淌进春城,让一种姿态因赠人玫瑰而手留余香。
云彩与掌鸠河不期而遇,曾经的万人大迁徙,在云龙湖这大地的眼窝,彝人背井离乡的泪水,漫过磅礴的洛尼本,许多没有记录或来不及记录的人和事,历经沧海桑田依然清晰如昨,他们栩栩如生地存活在时间的底层,让敲打键盘的手指颤抖着拾起。
顶天立地的洛尼本啊,当憨厚淳朴的罗婺人一日日变老、蹒跚学步的城里娃一天天长大,面对您,一切施舍都过于黯淡,一切赞美都过于轻浮,捧紧那汪清泉,他们将夜夜失眠。
做一回精神贵族登山遨游,我在思索中期盼,让一切久远的记忆在滚滚烟尘的掩埋中再次复活。
洛尼本盘曲的古道,让我无法想象:当年,生长在山里的外公、那位笨嘴笨舌的老人,是怎样沿着这条山路背老黑炭上昆明的,是怎样在野外夜宿中、将燃火的干牛粪当作豆豉粑给吃掉的,又是怎样让追随其往返的舅舅为那件丑事守口如瓶。
心酸的往事暴露于一个初夏的早晨,外公和舅舅,坐在火塘边,为洛尼本名字的起源争论不休。外公说,那山一年四季都白云笼罩,冬天下雪更是银装素裹,因此从古至今,人们都叫它“秃噜本”,意为银帽山。舅舅说,那山是神仙用青苍的石头堆砌而成的,从上古时代开始就叫“洛尼本”,意为青石山。父子俩互不相让、争得面红耳赤,直到日上三竿仍不能了断,正应了读过的一幅楹联:人间道,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;天下事,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。
我笑着旁听,揣测着云遮雾绕的洛尼本。没想到,这无从考证的山名,也能引发一场激烈的争论。
外公的表情有些茫然,但仍旧执拗地认为,那山,不论是叫秃噜本还是洛尼本,都是彝人魂魄的象征。
舅舅转过头,悄悄地对我说,阿爹就是爱面子、不服输,那次吃干牛粪的事,到现在都让我捂着呢。日子一天天好过,那份害羞事都被他忘记了。
山还是那样的山,人还是那样的人,我们无法还原历史,却每时每刻都让生活的真实感动。
执着的洛尼本,养育出执着的彝人。山脚下,走来一路行吟的诗人鲁大宗。
当年,考中拔贡后回乡,适逢当地豪绅张姓霸占了族内寡妇鲁木枝的产业、并将其杀害。目睹恶霸欺压百姓、强占民财,鲁大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两次前往州衙及省城上诉,皆因官府受贿而失败。
其间,张姓以重金买通当地官员,将鲁大宗妻儿扣押在撒甸(今撒营盘镇)作为要挟,并以三百两银子利诱他终止告状。鲁大宗将计就计收下银两,远赴京城为鲁木枝申冤。但滞留京师三年,求告无门,鲁大宗盘缠用尽、流落街头。
清光绪八年(1882年),鲁大宗中吏部朝考二等第一,即选州判后上奏冤情,鲁木枝屈死案才得以彻底查办,但诗人青云平步、匡时济世的热望,最终变成了水中花、镜中月。
仕途落拓之后,鲁大宗在郁郁寡欢中回归故里,投入洛尼本暖人的怀抱,寄情于山水之间,以吟诗饮酒为乐。河边桑木亭亭如盖, “听涛轩”外犬吠鸡鸣,送走一松一竹真朋友、迎来山鸟山花好弟兄,隐居避世的诗人,在洛尼本留下了超凡脱俗的仙踪。
“欲上天台种碧桃,重阳未至早登高。三山矗立多春色,二水横流壮晚涛。峻岫赞元催写韵,奇峰耸峭助吟毫。人生有兴须当咏,莫负诗情一世豪。”爬山吟诗、听潮吟诗,醉眠山涧、倦卧林泉,鲁大宗修成一双清澈的眼和一颗敏感的心,其耐人隽永的诗唱,洞穿飘过百年的浮云,让后来者寻味。
然而,现实中,诗人的尴尬无处不在。浊世沉浮,读圣贤书、行仁义礼,金榜题名、衣锦还乡,自古以来就是人们走向上层社会的梦想。但鲁大宗仿佛不属于那个时代,不懂得那时的立身处世规则,他的一生,犹如苍崖岩石坚硬而倔强,令当地彝人扼腕叹息:“火期鲁大宗,哪卑哪探多;火期鲁拔贡、哪孔卑松获。”聪明的鲁大宗啊,你做的事害了你,你所做的事错了、都错了。
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!普普通通的寻常人,又怎能领会诗人远大的心胸和挚爱的情怀。子在川上日,逝者如斯乎?身后事,让巍峨的洛尼本、清澈的云龙湖慢慢打理吧!
也许这飘逸着诗韵的土地,只有鲁大宗童心未泯的情趣和溪水泉流清亮的歌声,能将沉重的历史激活。一竿子捅破树上的蜂巢,脚步踉跄的诗翁,在群蜂乱舞中长笑而去,清声的吟唱和美酒的清香,将树木、青草和石头全都唤醒了。
在洛尼本,所有的古文明都已风化,影子淡若飘走的浮云。易龙古城的沉没,让那些苍老的时光,伴随罗婺部族的往昔,在我们的记忆中随风而去。历史的遗存,时代的变迁,让你在纠结中体味着一个民族历史文化的悠远和未来。
而鲁大宗诗歌的存在,沿着社会发展的走向,依然让这一方透着沧桑丰韵的山水文气横生、儒味四溢。
站在洛尼本,家乡巨变、紫气东来,风起云涌的时代大潮,猛烈地撞击着彝族诗人的心,我听见远在北国的普驰达岭,在捧着乡土泣血歌唱。
躺进洛尼本缀满风景的山间草坪,远眺芦花摇曳,堤岸回环,飘过洛尼本的云彩,从太阳神宽大的掌心滑落。几丛细碎的黄花匍匐在地上、我见犹怜,可爱的小松鼠在林中躲躲闪闪地窥伺着丰硕的松果、腾身跃上树枝后无影无踪。共处共荣的自然生命,无时无刻都让人感动和惊喜,它们是否听见了诗人心中快乐的歌?
满身乡风土韵的诗人,和洛尼本一样,是彝族部落铮亮的勋章,我愿接过先祖手中那支万古不灭的火把,照亮您们穿夜而来的笛声。
世事如棋卒过河一路无悔,心田似海敞胸襟方见真人!哦,鲁大宗、普驰达岭……我愿所有的诗人,都能够为彝人的盛世而歌,无论多么唐突和冒昧,我愿头枕轰鸣的波涛与您们相约,在这日夜回响着祖魂呐喊的洛尼本、溢满清风明月的云龙湖,带上诗卷泛舟载酒、不醉不归。
因为我知道,在文化与自然和谐呈现的盛宴中,只有洛尼本诗意的云彩和一块块石头、一棵棵草树才是精灵,它似乎更适宜与人的心灵做伴,擦亮人们浑浊的眼球。
那是罗婺彝人闻鸡起舞的影子,那是少女围腰上呛呛作响的缨穗,那是毕摩手中招魂呐喊的铜铃,那是山野村庄里狂跳的跌脚和芦笙,那是世人的眼膜上正在起航的点点风帆、是新时代挥就的彩墨和妙笔。
登上洛尼本,茫远的心绪骤然生长和纷飞。山野的花香和青草的气息、是彝人淳朴的味道,晃动的阳光和轻飘的白云、是远古部落孑然的投影,空鸣的鹤唳和震耳的松涛、是天地混就的交响。
长歌一曲洞然穿胸,心室为之颤动和欣喜。
历尽艰辛、终现彩虹,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,这就是彝人在峻拔挺立的洛尼本生生不息的模样。
离云彩最近的地方,洛尼本慈爱而安祥,放飞的歌声,能够感动神灵和上苍!
山景美啊山景美,
山上什么景最美?
马缨花开红艳艳,
索玛就是山的魂。
水色美啊水色美,
水中什么色最美?
红鱼飘在绿水中,
鱼儿就是水的魂。 ……
站在这里、闭上眼睛,你就听吧,天不再高,云不再远,你会觉得你已经抵达天堂,正在用心与太阳和星星对话,正在用情与嫦娥和月亮耳语,肆无忌惮的释放会让你在顿悟中倍感荣幸和安宁。
此时,你再也看不到洛尼本脚下部落相残的刀剑、元人屠城的硝烟,再也听不到跋山涉水的喘息、流浪迁徙的足音。扑进你眼帘的是飞上天空、盛装起舞的少男少女,传入你耳膜的是悠长遥远、心荡神驰的毕摩经诵。 腾云驾雾从天降,凡尘人间相笑谈。与世无争的洛尼本,不断忍受着一场场意外的灾难。
清咸丰、同治年间,滇中爆发了以推翻清政权为核心目标的杜文秀起义,在号称“收复全滇”的军事攻略中,起义军兵分五路进攻昆明。北路军于清同治六年(1868年)三度兵临禄劝、两次占领县城,并在掌鸠河以西的部分地区活动。其中一支人马于同年十一月进入洛尼本地区,驰骋乡野,四出扰民;同时,官府军队也相继进入云龙河谷,驻屯民寨,征夫抢粮,洛尼本周围一夜之间兵来匪往、烽烟四起,变成了官盗不分的战乱之地。
目睹妻离子散、家破人亡的惨状,彝族诗人鲁大宗在骤临的变乱中,发出了令人扼腕长息的诗唱:“忽闻烽烟起,齐屯古寨场。戈矛方整肃,旌旆又飞扬。出戍男丁苦,居炊妇子忙。小民无匕鬯,犹自守边疆。”
重复的历史,总是让人在悲悯中痛楚,正如岑剑文先生在《登禄劝幸邱山访罗婺大寨遗迹》中所写下的诗句:“幸邱山顶入苍冥,回首群峰一发青。四面悬崖如壁立,八百年前凤家营。后营翘首望前营,此地犹闻叱咤声。栈道云梯罗婺寨,风风雨雨总关情。”
回首触目惊心的往事,洛尼本一次次奔出刀兵阴霾,手捂伤口、搀扶着鸟哀猿啼一路走来。山风怒吼,那震撼魂魄的声音,仿佛发自洛尼本体内,撞击着彝人的心脏,只有虔诚祈祷的掌鸠河,在身边凝视、聆听和抚慰。
透过浮云,罗婺部沉重的影子熙来攘往,历史的画面,走近而又逃远。牧羊人的鞭子,一遍遍抽打在丹霞石红色的胸膛,风雨侵蚀的断面,流露出孤掌难鸣的忧伤。叹息之余,洛尼本仍旧高耸长天,疼痛之后,寨门松依然仙风道骨。
如今,一切远逝的意象,全都淹没在茫茫大海中,而我,仅是一个站在岸边、庆幸未被惊涛骇浪击中的看海人。
在隆起的山脊上迎风而立,长须飘舞的阿普笃幕,血脉贲张的彝人英雄“阿而”,将头颅高昂在洛尼本之上,让岩石张开那惊愕的嘴巴,一口气吞尽了千年烟云。
苍翠的峰峦凝固成傲然的雕像,往日尘迹长成了青苔,布满墨绿的岩壁。林荫如海,隐去了罗婺部人欢马叫的喧闹,依稀模糊的古寨和散落的村庄,仿佛在一夜间偃旗息鼓。山间谷地,好像一只空碗,被岁月长舌舔过。
阳光下,洛尼本牧养的古彝人悄无声息。 将所有的沧桑沉进云龙湖,一段传奇的消失和毁灭,彝人沉默的母语,已经无力挽留住焰火般的光耀,只有心中燃情的云彩和渊远流长的文明,无法让人从他们高贵的内心拿走。
春去秋来,亘古的风景在草坡上左顾右盼,乐师的吹笛混入山鹰的啸叫,不停地呜咽、回旋。洛尼本高峰独立,张口的岩洞,浓密的树林,交叉的枝丫,柔嫩的草丝,湿热的壤土,构筑成罗婺温暖的巢。
彝人如我,我如彝人,为了那百读不厌的笃幕世纪和罗婺梦想,我们都以坚忍不拔的脚步向上攀登,怀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前往探寻,希望祖先勤劳耕作的身影,能在崇山峻岭中再次呈现,希望先民结伴而来的欢笑,如自由自在的鸟儿,在这栖息之地振翅高飞。
美妙的晚霞烧红了天空,神谣与历史,在陡坡上长成了衰草,皈依故乡的灵魂,高山仰止的歌唱,洛尼本不再寂寞。
云横峰腰,风荡晴岚,端坐林间平地,俯视山下沃野千里、平展如画。宁静的古道上,岁月风尘,为罗婺遗迹蒙上了神秘的面纱,收起沉甸甸的历史,洛尼本依旧从容淡定、大智若愚,充满诱惑和魅力。
选择一棵苍天大树,在地上插上松笔头,铺上厚厚的青松毛,把携带的酒水和零食供奉在这天地之间的祭坛上,我对着神山,为自己磕磕绊绊的羁旅人生衷心祈福。
默祷的心语飘向洛尼本的脚趾,那里的森林绿荫如盖、遮天蔽日,其间鸟鸣啾啾、流水潺潺,大自然养在深闺的处女地,令人心旷神怡。
阳春三月,走进林中寻幽探秘,耳闻松涛阵阵、泉唱虫吟,于坡坎之上掐一把梢尖卷曲的龙爪菜、采一束鲜嫩可人的野香草,晚饭的餐桌上,又可添一盘绿色生态的美味佳肴。
夏雨初透之时,钻进密林,一撮撮、一串串粉嫩透明、触手颤抖的木耳,一朵朵、一簇簇香味扑鼻、新鲜诱人的香菇,生长在腐桩或倒地的朽木残枝上,尚在百步之外就能闻到浓浓的清香。若能在勤快的乡民之前捷足先登,你一定会带着狂喜满载而归。
洛尼本是母亲的故乡,从童年到中年,我无数次重返都能感受到灵魂的震颤。行走在冈峦重叠、山道蜿蜒的云龙坝子,越过一片片金色的麦子地,沿着朴素的篱笆墙走进情感透明的村庄,与牧人们一起在鲜花遍野的洛尼本上收获阳光,我的心灵在丰稔的自然中充实、在清新的空气里陶醉。
夜入洛尼本脚下,与乡亲们一起在柴火烈燃的晒场中跌脚狂舞,“阿老表,阿老表,快点来跌脚,今晚不跌脚、心里想哪样,今晚不跌脚哟、给是想老婆?阿表妹,阿表妹,快点来跌脚,今晚不跌脚、心里想哪样,今晚不跌脚哟、给是想情哥。”
那是罗婺人燃烧的心火,那是罗婺人粗犷的舞蹈,那是罗婺人销魂蚀魄的歌唱。男人跳,女人跳,大人跳,小孩跳,人在跳么是火在跳?火在跳么是心在跳?心在跳么是神在跳?曲何时终啊、人何时散,曲终之时酒盈杯!火何时熄啊、舞何时尽,舞尽之时乐满怀!
月亮醉倒在涨红的脸上,星星步入了甜美的梦中,那夜,我的心灵,叩开朦胧的月色徒步朝山,在洛尼本荒芜的墓地里,与德布德施呼风唤雨的先祖们把酒言欢、彻夜长谈,告诉他们:劳燕分飞的族裔早已融入互相关爱、互相帮扶的氛围,与其他民族早已是亲如兄弟、世代和睦。
躺在洛尼本宽阔的胸怀,人道与天道浑然一体,天、地、人相濡以沫、宽厚包容,共同营造着充满喜乐的精神家园,让这神山在傲视苍穹中焕发荣光。
洛尼本的想往,就在彝人的心中、就在他们的脚下、就在他们寻梦的前方!聆听它的心脏跳动得那么坚强有力,我的胸腔止不住升腾起莫名的狂喜,难道这就是上苍给它的点化?
焦急的日子“咚咚”走过,所有的浮躁顿时无声,在洛尼本守望彝人的朝朝暮暮,磨难的根须已经变成化石,一万只雪白的鸽子被放飞,将时光老人惊倒在遐想的温床上。
憔悴的历史,被生动的写意刷新,折一枝绿叶掸去微尘,今天,我是洛尼本唯一的朝圣者!虽然腿脚酸软、喘气急促,但脸上始终挂着幸福的微笑。
面对它的高大,寂寞的人生孤独、短暂而又那么渺小。但这一刻,我要将发自内里的心声,唱给风雨不倒的洛尼本、唱给这尊守护云龙湖的神。
它是彝人心中圣洁的诗歌,我当为其纵声高唱、献上最真诚的爱,它是彝人心中永恒的期慕,知道他们最深的意念,无论何时、无论何地,与其同在荣耀中。
夕阳西下,置身洛尼本怒吼的山风里,我清晰地听到它的声音阳刚而雄浑,在神圣壮美的自然面前,我五体投地地长头叩拜、亲吻它壮实的胸肌,让思想肃穆、让心地庄严。 放松心情,缓步走下山来,眼前是一泓能照见人心的碧水,牧归的老人在河边饮马吹笛,旁若无人的水鸟闲取枝,沐浴晚霞。
走进村庄,落光了叶子的柿树上悬挂的果子,在落日余晖的照射下鲜红浓艳、水色欲滴,一只鸟雀正不停地点着嘴尖,啄食着甜美的果肉。耀眼的红色、轻巧的小鸟,在视觉中,增添了无穷妙趣和灵动之气。
那只鸟,会不会是从遥远的古蜀国飞来的杜鹃?
相传当年的阿普笃幕到了晚年,宰相“襞灵”居功篡位,当上了古蜀国王,阿普笃幕被迫离开都城,后来变成杜鹃鸟飞入王宫劝说襞灵体恤民情、爱护百姓,但襞灵未听其言,阿普笃幕的化身——杜鹃鸟啼血而死。 悲情的神话,是否带着遗恨,飞回了洛尼本的怀窝?难道他还想再看一眼彝人前世今生的模样,再作一次“无错、无错,莫言功过”的怅然哀鸣?
说不清的过去事,猜不透的千古谜,就让它随飘过洛尼本的云彩淡去,莫辜负这月舞清波、风拂杨柳的良辰美景。
到了夜晚,向云龙湖望去,落在水中的月亮娇媚而朦胧,诗意的景色,让眼前到处晃动着浪漫的情调,让心中柔情无限。
长天朗朗,月明星稀,醉眠在洛尼本静谧的怀抱,火期村那位身穿绣服、戴着马缨花帽子的彝家女,便闪出树丛站在我梦中了。
身材窈窕,脸似月盘,腮边抹过淡淡的胭脂透着红晕,两鬓卷曲的发丝从帽檐缝隙里悄悄钻出、勾住了丰润的耳垂,优雅的举止像一支清丽的出水芙蓉。
如此佳人,究竟是谁家的公主,是沽基尼部落的、尼基内部落的、还是呗姬部落的?亦或是高升氏族家那位可人的婢女?
传说宋淳熙年间,在洛尼本扎营屯兵的罗婺部,打算移居云龙坝子,部落中的高升氏族负责带兵建造易龙城,后来的彝人就将它叫做“高升鲁”,意为高升氏族修筑的城。
当时,高升手下有一员得力干将名叫撒尼,带兵有方、作战勇敢,而且看上了高升家的美貌丫环,几次求婚未得应允。高升对撒尼说:“你身为堂堂将领,怎么能娶府中丫鬟,这不是要成心羞辱我么?”
撒尼对丫鬟恋恋不舍,于是多次反复请求,希望促成美好姻缘。高升见他忠诚可靠、有情有义,便提出:“可以成全,但你必须降身为奴。”撒尼答应了,并请求高升承诺:“今后我要是生下儿女,只能使唤,不能卖身。”高升也爽快地答应了,二人当场写下“牛皮书”为约,绝不反悔。
撒尼与丫鬟成亲后,尽心尽力效忠高升,亲自带领部众加快筑城,开通了两道护城河,将易龙城修建得非常坚固,赢得了高升的信任和赞赏。因此,人们又将易龙城称为“撒尼鲁”,意为撒尼建造的城。
古城遗址早被淹没,但今晚听到的、难道就是那美婢与撒尼约会时对唱的山歌。
“哥是地上一枝梅,妹是天空小鸟飞,小鸟落在梅枝上,风吹雨打也不飞。”歌声忽止,树林里响起一串迷人的娇笑。在美好的生活空间里,哪怕是一次梦里的惊艳,也值得我们眷恋和珍惜。
今年是吉年、今月是吉月、今日是吉日,徜徉在令人痴迷的洛尼本,我多么地盼望,那娇憨的情态能够再次闪现在眼前。是的,我多么地盼望,隐隐约约的山道上能飘来讨亲嫁娶的《过山调》,古树参天的寨门外能唱起迎接宾朋的《敬酒歌》,千年不熄的篝火旁能跳起彻夜狂欢的《跌脚舞》,子孙满堂的院落里能奏响薪火相传的纳苏古乐——《将军令》和《出马腔》。我期待着美梦成真的那一刻,彝人部落集结的羊角号,能够高远清亮而经久不息。
青山峨峨,绿水依依,洛尼本这又痴又傻的情人,地老天荒地守护着云龙湖!让罗婺文明、罗婺精神,永远回荡在惊鬼泣神的爻辞中、炙热如火的心坎上、大气磅礴的诗歌里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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