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阿莲姐做姑娘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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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属分类:诗歌散文
不知是风水的缘故,还是阳气过重,七八十年代的记巴拉村,连续好多年,男娃娃都比女娃娃多。这让那些重男轻女的老辈人很是满意,只有到村里有姑娘出嫁时,他们才会为此而感到遗憾。
彝族习俗,姑娘出嫁,需把全村跟她年纪相仿的未出阁的姑娘都找来做伴,一来哭嫁时陪哭,二来作为礼俗的执行者——戏弄娶亲者。姑娘伴越多,婚礼气氛就越热烈,新娘就越有脸面,然而二十一二户人家的村子,够做姑娘伴的顶多五个。
五个?一只巴掌上的手指头数量,就算能承担起戏弄娶亲者的任务,可哭嫁时连围着新娘一圈都不够,不是太过冷清了吗?没办法,只能降低标准,找下一茬的小女孩来凑数。说来奇怪,村里上一茬姑娘和我们这茬之间,形成明显的断崖式,那些大姐姐比我们大六七岁。她们十六七岁,像山茶花苞一样,就不得不按照父母的意愿出嫁时,我们那茬姑娘,大的不满十岁,小的就七八岁,连鼻涕都收拾不清爽呢。就算那样,还是受到邀请,跟着几个大姐姐,去给新娘做姑娘伴了!
虽说“嫁日姑娘尊”,但由于我们年纪小不懂事,只能给几个大姐姐当配角,她们叫我们说什么就说什么,指使我们咋个做我们就咋个做,不敢越雷池一步。哭嫁时,新娘坐在中间,大姐姐们围着她蹲在第一圈,我们像儿菜的芽包一样围着大姐姐们,仿佛想为她们遮风一般。大姐姐们声泪俱下地一首首唱着“哭嫁歌”,我们流着眼泪,总重复那么两三句,只是调门和得上而已,跟南郭先生完全没有什么区别。
每当这个时候,我便会懊悔没能提前好好学几调。但小孩子家贪玩,又健忘,事后就又丢在一旁,到下一次做姑娘伴陪哭,情况还是没有半点改变。幸亏有大姐姐们盖着,否者非出洋相不可!直到听说阿莲姐要出嫁,我们几个稚气十足的小女孩不得不成为主角,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,顾不得人们笑话“上轿才扎耳朵眼”,赶紧约姊妹们去找师傅学习。

给阿莲姐做姑娘伴

在我们这茬姑娘中,我和其它四个同龄姊妹算是年纪较大的了,可也就十三岁,阿莲姐足足比我们大七岁,比已经出嫁生了孩子的她们那茬姑娘阿芝还大一岁。要说长相和智商,阿莲不比她们那茬的哪个姑娘差,干劳动又是一把好手,然而因发育较慢,又喜欢像男孩一样爬高上低,不爱学做针线活。于是,她们那茬姑娘接二连三出嫁时,她家门口连媒人的影子都见不着。一直到二十岁那年,好不容易有人上门提亲,而且一说就成,一成就急着定下出嫁的日子。
连续三年,村里没有姑娘出嫁了!现在阿莲要出嫁,莫说她家人高兴,村里人也替她高兴。可她们那茬姑娘一个个都成了孩儿他妈,是不该也不可能回来给她做姑娘伴了,要是我们再不给她撑撑面子,咋行?
可不巧,或者说太巧,那年不知什么原因,除了我和小我两岁的阿英外,我们这茬的其他几个姑娘,头上都长出虱子。虱子繁衍很快,大有篦子没法根除的地步,最后一个个被她们的阿妈逼着剃了光头。十三四岁的姑娘,正是喜欢臭美的年纪,却成了亮蛋,就算戴上遮阳帽,也没办法彻底掩饰住。见人时,她们连头都不敢抬高,笑容也比平时少,只眼巴巴地盼着头发快点长长。
没想到,“亮蛋姑娘”们的头发才冒出一丁点儿黑芽芽,就听说阿莲姐要出嫁了。没有头发,不要说大套头,就是毛线帽也戴不稳,做姑娘伴还不羞死人?多么希望阿莲的婚期能拖到第二年冬天(彝家婚礼,一般在冬天或初春),让她们的头发再长一点啊!阿莲姐倒像很满意给我们这群半大女孩做姑娘头,自由自在地玩耍的日子,看不出来半点儿着急的意思。可她妈说,村里没有姑娘留到二十岁不出嫁的先例,再拖下去会让人瞧不起。
没办法,她们只能戴着平时戴那种没有多少美感可言的蓝咔叽遮阳帽,低着头去做姑娘伴!
老天爷像知晓人心,替大家发愁一样,明明是立春过后的正月初八,可头天还阳光灿烂,第二早便愁云惨淡,等下午阿莲姐来邀请我们的时候,细雨夹乱着碎米雪淅淅落下。想起村里老人常告诫孩子的话:小娃娃再调皮,也不能骑猪或者骑狗,要不然到娶媳妇或出嫁那天,就会下雨或者下雪。
我怀疑喜欢像男孩一样爬树摘果子、掏鸟窝,下河摸小虾、捉蝌蚪的阿莲姐,真的做过类似的事情,否则咋会遇到这种天气?但想起她平日里对我们的关照,觉得真不该这么想她,便禁不住吐了吐舌头,在心里暗自责备自己,只默默祈求老天爷能给我们点好脸色。

给阿莲姐做姑娘伴

天气没能如我心愿,等姊妹们被阿莲姐邀请到她家,做好给娶亲者泼水准备的时候,碎米雪变成了鹅毛大雪,地面像盖上一层白床单,寒气一阵阵往脖子里钻。可即便如此,我们的兴致仍然不减,一个个敏捷地从背风背雪的墙角跳出来,用一道道“雨阵”和一阵阵笑声,把那群或披雨衣或打黑伞的娶亲人迎进大门。
屋外的雪越下越大,屋内的炭火越燃越旺,谁不想挤到红彤彤、热乎乎的火旁享受温暖呢?可姑娘伴们是万不敢贪图安逸,而忽略了礼节的。尤其看出个别娶亲者,见这群又小又丑的姑娘时不屑的表情,决定狠狠收拾他们。拦门要酒、让烧洗脚水、替我们铺床叠被、给他们抹黑脸等等一序列的仪式,我们没有半点含糊。
第二天午饭后,天空的雪比头晚小了许多,辨不清是雨还是雪的东西,有心无心地落到人们身上,缠绵悱恻又凉气透骨,然而地面的积雪已经堆起半尺深。乡亲们倾巢而出,踩着嘎吱作响的积雪,把娶亲、送亲的人送过桥,隔河看着娶亲的把阿莲姐抱上马背离去后,转身回走时,还争着夸我们这群小妞有本事呢。
第一次没有大姐姐们指导,却赢得如此赞赏,我们当然很自豪,笑眯眯地仰起头颅望向桥那岸,看见满脸黝黑(被我们用锅烟墨抹)的娶亲者们,也纷纷回头对我们竖起大拇指。到现在他们才晓得,这次娶亲如此艰难,不仅仅是天气的原因,还在于我们这群姑娘人小鬼大,厉害得很,把他们戏弄得不轻。
是有些得意,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自主承担起做姑娘伴的任务,并且还不折不扣地完成了。可望着娶亲、送亲的一行人,在白茫茫的雪野上渐渐变小,到如一群小蚂蚁一般在蠕动,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里,我们的心又怅然起来,甚至感觉有点凄凉。
等我们回到阿莲姐家大门口时,雪像不想再为难赶路人样的,突然停了下来,天空似有了一些阳光的影子。想到阿莲姐走了,她妈妈肯定很失落,于是赶紧跑进她的闺房,想用热闹替她暖暖房,为她妈驱赶走些许酸楚。

给阿莲姐做姑娘伴

阿莲姐的妈妈见到我们,像见到自己刚嫁出门的女儿一样高兴,微笑着跟进来,表扬了我们几句后,说:“晚饭时间还早,你们就在这里玩,这里热乎!”
想起从娶亲者那里要来的“阔底当迟”(彝语:意为跨门槛酒。姑娘伴们给娶亲者泼完水,赶紧跑回去拦住堂屋门,跟他们要来的。那是娶亲者特意背来,装在小土罐里的二市斤半小灶酒和一市斤水果糖)和“牧窝鲁迟”(彝语:意为换马鞍酒。头晚娶亲者卸下的马鞍子,被姑娘们藏起来,等新娘出门前逼他们用酒来换。一般来说,娶亲的已经没有酒,是向婚宴上的管事那里要来给姑娘们的,装在瓶子里的一市斤酒)还放在床脚,我们便拿出来交给她,让她帮我们收藏好。
阿莲姐的妈妈边把东西锁进墙角的小柜子里,边笑眯眯地道:“按习俗,第六天她哥哥就去喊她,第七天他们就回来赶晚饭了。晚上你们可得早点来享用你们的‘战利品’啊!嚯嚯嚯!”
想起阿莲姐蹭蹭蹭爬上高高的树顶,把结满诱人的紫黑色大树杨梅树枝折下来,扔给站在树下昂着头、流着口水叫嚷的我们的情景;想起她高挽裤脚,咕嘟咕嘟蹚着河水,把水草一把把捞起来扔到岸边,让我们几个不敢下水的胆小鬼去捡拾的事情;想起她一句句耐心教我们唱调子的时刻……我的眼眶不禁湿润起来,便问:“阿莲姐这次回来,能呆多久?”
想不到我这合情合理的问话,竟然把阿莲妈弄得很尴尬。她涨红着脸,迟疑了好一会儿,方凑近我的耳朵低声说:“顾不得人们笑话,阿莲这么大岁数的姑娘,还没来“闹物踩”(彝语:洗衣服。女人来例假的彝族习惯称呼)。可不嫁人岁数又大了!没办法,只好跟她婆婆商量,出嫁时让一个姑娘伴陪她过去住七晚,回门后哪个时候再去,得看情况。反正成大姑娘后,才能去!就因为这样,不是找阿慧陪她在婆家同住一星期,才一起回来么?唉……”
按照彝族习俗,参与送亲的伴娘,一般是一个或两个,可不管是一个还是两个,当晚是得陪新娘同住,但第二天一定会跟其他送亲的人一起回来,不会跟新娘留在婆家那么久。听到阿慧要跟新娘同去同回,成年人可能一下子就明白讲究了,可我们这几个因营养不足而晚熟的姑娘伴,之前还看不懂其中隐含的意思(阿慧是否晓得,不清楚!也许阿莲妈早给她交代过,只是她为了遵守诺言而保守了秘密),还觉得奇怪呢。
阿莲妈的悄声细语,被像喇叭花朵一样攒拢来的十几只耳朵听得一清二楚,当她叹着长气,转身出去忙碌的时候,我们都唏嘘着,陷入了沉默。她回来后,可能在家两年或一年?最少也该半年吧?那不又能像以前一样带我们玩耍了么?从这方面想,我们应该高兴,但说不懂事又略懂一点儿的我们,却不禁替她伤感起来。

给阿莲姐做姑娘伴

我想,如果一枚青涩的桃子,看到和自己在一棵树上的桃子一枚枚成熟得光鲜亮丽,然后被人摘走,它的心里该是怎么的呢?除了羡慕,少不了焦虑和苦楚吧!?阿莲姐的心情是不是也这样呢?!那么,她跟我们在一起时的快乐背后,一定隐藏着深深的忧愁!?如今她是嫁人了,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,这就像一颗尚未成熟的果子勉强被人摘回去摆着,等着它成熟的意味呢?
摁住隐隐作痛的胸口,我环顾左右,姊妹们都耷拉着脑袋,整个房间似乎快被沉闷撑炸了。要是让阿莲妈看见,不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吗?想到这里,我“呼”地吐出一口气,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,总结起这次做姑娘伴的得失。这一抛砖引玉,陡然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,你一言,我一语地说个不停,房间里顿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。欢乐的气氛荡漾开去,引得许多人放下手里的活计,或停下唱调的嘴巴,跑来观看;娃娃些干脆挤进来,露出缺牙半齿的小嘴,莫名其妙地跟着嗤嗤地笑;阿莲妈依着门框好一会儿,露出像见到多日不见的女儿样开心而慈祥的笑容。
说够笑饱,大家便掰着手指头,算起阿莲姐回门的日子,我的脑海中油然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:正月十五的月亮像一面金灿灿的簸箕,被东边那座尖溜溜的青山顶在头上,一块似切割过样的长方形黄色月光窜进堂屋,披到围坐在阿莲姐家火塘边的姊妹们身上,绮丽、梦幻,甚至有些神秘。我们烤着暖融融的炭火,喝着香喷喷的小灶酒,吃着甜蜜蜜的水果甜,笑眯眯地问东问西。阿莲姐娓娓道来,说他乡的地理风貌、风土人情,诉思乡之情、姊妹之谊,道未来的担忧……表情时而轻松,时而凝重,阿慧在旁边,要么点头微笑,要么摇头叹息。伸长脖子聆听的姊妹们的神色,也随着她们的表情变化而变化。
该说的说得差不多,该问的也问完,火塘里的火更加炙热,窜进来的月光越番浓稠,半杯酒下肚后,姊妹们的脸蛋艳丽得像初春早晨红色的山茶花,舌头有些不听使唤,但话匣子一打开就如打开龙头的水倾泻不止。吱吱喳喳,嘻嘻哈哈,之前的严肃劲一扫而空,堂屋成了欢乐的海洋,阿莲姐的阿妈、哥嫂、以及弟弟和妹妹,被这群疯了一般放肆的姑娘们挤到角落里,只有默默笑着欣赏的份儿。
笑声刚有点儿稀疏,阿莲姐便仰着一张马缨花样灿烂的脸,唱起《思亲心更悲》:
早晨不要早早起,
早起别忙把水挑,
早起若是去挑水,
会闻水中游鱼声,
就像父亲唤女儿,
闻声女儿思父亲,
念父女儿心会悲。
中午时候日中天,
千万莫去摘树叶,
中午若去碰树叶,
叶上蝉儿会发声,
蝉鸣好像母唤女,
闻声女儿思母亲,
念母女儿心会悲。
傍晚夕阳已西下,
傍晚莫去摘菜叶,
傍晚若去摘菜叶,
会闻菜间云雀声,
云雀声像兄唤妹,
闻声妹妹想哥哥,
思哥妹妹心更悲。

给阿莲姐做姑娘伴

张菊兰,彝族名拉基紫孜,女,彝族,生于禄劝彝山,居住禄劝县城。昆明市作家协会会员,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西部散文家协会会员。曾获县级先进创作奖,市级文学年会奖,“彝人杯”大赛新鹰奖等。作品在《民族文学》《边疆文学》《延河》《凉山文学》《金沙江文艺》《北方作家》《西南作家》《当代散文》《博闻》等发表散文、小说几百余篇,出版散文集《那艳红的马樱花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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